不覺春山苦


Pléonasme 摘录集:福楼拜

"...Qu'il est beau le temps passé avec vous. "




·《文学书简》


  1. 你对我预言,说我有朝一日会写出非常成功的东西。谁知道呢(我这是在说大话)?我对此仍表示怀疑,因为我的想象力正在泯灭,我在文艺鉴赏方面正变得太挑剔。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继续带着内心的狂喜欣赏大师们的作品,为有这样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至于最终是否成为大师中的一员,永远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


  2. ……之所以不同凡响,在于他们的概括能力和创造性。他们在一个典型身上概括了许多分散的性格,给人类的意识带来一些新的人物。大家难道不像相信恺撒的存在一样相信堂吉诃德的存在?在这方面莎士比亚也是一种绝妙的现象。他不是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大陆。他身上有些伟人,有整批整批的群众,有多种风景。写这些都不需要刻意追求文笔,哪怕有不少错误,或正因为有这些错误,才显出写作者的能耐。——而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只能在演奏完毕时方能显出价值。在这个世纪,雨果将胜过所有的人,尽管他作品里不好的东西很多:但他有怎样的灵感呀!怎样的灵感!——我在这里冒险提出一个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敢说的主张,那就是伟人们的东西往往写得很糟糕。——对他们来说,这更好。不应该从他们那里,而必须从二流作家(贺拉斯,拉布吕埃尔等)那里寻找形式的艺术。必须背熟大师们的东西,狂热崇拜他们,尽量像他们那样思想,然后永远同他们分开。


  3. ……几乎享受着声色之乐,因为它们太生动太深邃了。那些书页(我不自觉地倒背如流)向我倾注大量我在别处徒然寻求的东西:诗意和真实性,色调和生动性,事实和幻想。对我来说,那不是书,那是整个世界。


  4. ……你想让我认识贝朗瑞,我也有此愿望。这个人的气质使我感动,但他的——我说的是他的作品——不幸大得无边无际。那就是欣赏他的人所属的阶级。有些伟大的天才只有一个不足,一种缺陷,那就是他特别受到平凡大众的欣赏,对肤浅诗歌容易动心的人尤其赞赏他。三十年来,贝朗瑞一直在为学生式的爱情和旅行推销员的色/情/春/梦提供材料。我很明白,他不是为那些人而写作,但正是这些人最领会他的作品。此外,说也枉然,“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发展天才,其实是使天才庸俗化,因为真正的美并非为群众所有,尤其在法国。《哈姆雷特》永远不如《贝尔·伊斯勒小姐》逗乐。至于我,贝朗瑞既不能对我谈及我的激情,也不能谈及我的梦想和我的诗歌。我是从历史的角度阅读他的作品,因为他是另一辈人。他在他那个年代是真实的,在我们的时代就不再真实了。他在屋顶阁楼的窗前非常愉快地歌唱他幸福的爱情,这对当前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完全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事。人们把这当成一种消失了的宗教赞歌来欣赏,但并不能领会它们。——我见过那么多蠢人,那么多狭隘的市侩唱他的《乞丐》和《好人的上帝》,所以他的确必定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才可能在我脑海里抵挡住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感。

    就我个人消磨时间而言,我喜爱的是给人的感觉不那么愉快的天才,这种天才对人民显得更倨傲,更与世隔绝,他们的举止更加豪迈,趣味更加高尚,或者说惟一的一个可以替代其他所有人的人,我的老莎士比亚。我即将开始从头到尾重读他的作品,这次只会在我能随意找出所有我要找的书页时才肯罢休。——我一读莎士比亚的书就会感到自己变得更高尚、更聪明、更纯洁。每当我攀登上他作品的高峰时,我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山。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出现了。人已经不再是人,他成了眼睛。全新的地平线突然冒了出来,远景伸展开去,无边无际;人再也想不出自己曾在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简陋小屋里生活过,想不出自己曾喝过那些看上去比小溪更小的河流里的水,曾在那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辗转、焦虑,而且是他们中的一员。

    昔日,我曾在一次难得的自豪之情(我真愿意再重温这种激情)的冲击下写出一个句子,你一定会理解这个句子。那是在谈到阅读伟大诗人的作品引起的欢乐时写下的:“有时,我觉得那些诗句激起我的热情仿佛使我成了与诗人同等的人,使我升华到了他们的水平。”


  5. 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有两类诗人。最伟大、最出众的诗人,真正的大师概括人类,却不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的激情挂在心上;他们把个人的品格束之高阁,却自我淹没在别人的品格里,从而再现整个宇宙,这宇宙便反映在他们的作品里。这宇宙熠熠生辉,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犹如整个苍穹投影在大海里,带着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蓝。也有另一类诗人,他们只需喊叫便能显出和谐,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动,只需操心自己便可流芳百世。倘若做别的事,他们也许不可能有更大的进展。然而,他们缺乏雄浑的笔力,他们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热情,所以,他们如果生来就是别种气质的人,他们也许不会才华横溢。拜伦就属此类。莎士比亚却属另一类。其实,莎士比亚爱过什么、恨过什么、感受过什么,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位令人胆寒的巨人,很难相信他曾是一个普通的人。


  6. 我马上要读英文版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我承认,我对这本书抱有对它不利的偏见。单靠文学价值根本得不到它那样的成功。当导演的某些才能和语言的大众化与面向当今情绪和现实问题的技巧结合起来时,成功可以走得很远。你是否知道如今什么东西的年销售量最高?《福勃拉斯》和《夫妻之爱》,两部愚蠢的作品。倘若塔西佗复活,他的作品也许还不如梯也尔的作品卖得多。公众尊敬有半身雕像的人,但并不大热爱他们。大家对他们有种约定俗成的钦佩,如此而已。有产者(即是说今日的整个人类,包括人民)对待古典的东西有如他们对待宗教:他们知道那些东西存在,如不存在,他们会生气;他们明白那些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有过用处,但如今全不利用它们了,而且觉得它们很碍事,就这样。


  7. 文艺批评正是靠一大堆蠢话而生存。有人责备写作风格有独到之处的人们忽视思想,忽视道德目标,仿佛医生的目标不是治好病人,画家的目标不是画出画来,夜莺的目标不是唱好歌,仿佛艺术的首要目标不是美似的!

    人们接二连三地指控雕塑家塑造了带胸脯(可以储存乳汁)和带髋部(可以怀孕)的真实女人的雕像,然而,如果雕塑家们反而塑出一些满是褶裥塞满棉花的衣服和平得像招牌一般的面孔,有人又会管他们叫唯心主义者,唯灵论者。哦,对,是这么回事:他忽视形式,有人会这么说:但这是位思想家!于是,那些市侩又叫将起来,又强迫自己去欣赏他们厌烦的东西。用某种约定俗成的不规范语言,用两三种流行的概念,很容易自诩为社会主义作家、人道主义作家、革新者,或为穷人、疯子梦寐以求的美好前途而奋斗的先驱者。这就是当今的癖好。有人在为自己的职业脸红。老老实实写诗写小说、雕刻大理石,噢,呸!这在过去还不错,当时诗人还没有社会主义大任嘛。如今,每件作品都必须具有伦理道德意义,都必须有循序渐进的教育作用。应当赋予十四行诗以某种哲学意义,戏剧必须打帝王们的板子,水彩画得起教育作用。律师式的狡猾无孔不人,还有演讲的狂热、高谈阔论的狂热、辩护的狂热;诗神已变成千百种贪婪的垫脚石。啊,可怜的奥林匹斯!他们有可能在你的山巅上种一株土豆!倘若仅是些平庸之辈参与其事,那倒也罢了。如今虚荣已赶走了骄傲,并在勃勃野心主宰一切的地方认可了万千种卑鄙的贪欲。强者亦如是,大人物们也轮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好日子还没有到来?为什么不每时每刻都去鼓动群众,却让他们到后来才去梦想?于是他们上了讲台,上了某张报纸;这不,他们正以自己不朽的名字支撑着一些昙花一现的理论。


  8. 依我之见,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难之处)既非令人发笑或哭泣,也非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样行事,即引起思索。因此一切杰作都具有这个品质。它们看上去很客观,但却颇费琢磨。在写作手法上,它们像峭壁一般巍然屹立,像海洋一般波涛汹涌;它们像树木一样叶满枝头、苍翠欲滴、喃喃细语,像沙漠一样苍凉,像天空一样湛蓝。我感觉荷马、拉伯雷、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歌德似乎显得冷酷无情。那是无底的、无边的、多重的。从小孔可以窥见悬崖,崖底漆黑,令人晕眩。与此同时,却有某种异常清淡柔和的东西超然笼罩着总体!那是辉煌的光彩,是太阳的微笑,那是宁静!是宁静!却非常刺激,那里有颈下垂皮,好似勒孔特的《牛》。

    比如,费加罗与桑丘相比是怎样蹩脚的创作!读者可以怎样对桑丘进行遐想呀:他骑在毛驴上,吃着生葱,一边纠缠警察,一边同他的主人闲聊。大家还可以看见西班牙的公路,别的作品可没有描写过那些公路。但费加罗,他在哪里?在法兰西歌剧院里。所谓社会文学。


  9. 把恭维道德素质和恭维智力素质愉快地缠在一起,并把它们一道放在同一个水平上,那是演讲术的极端卑躬屈膝之一种。人人都自认为拥有道德素质,所以人人都同时把智力素质也归于自己!我原来的仆人习惯吸鼻烟。我经常听见他在吸鼻烟时(为自己的习惯表示道歉)说:“拿破仑也吸鼻烟。”的确,鼻烟壶肯定在这两人之间建立了某种亲族关系,这种关系既不贬低那位伟人,又大大提高了那粗人的自尊心。


  10. 那一天,在芒特的那一天(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六日),你在树下对我说:“你不会不放弃自己的幸福,去求高乃伊的名声。”你还记得吗?我记性不错吧?你知道吗,你这句话使我心里冰凉,令我惊愕不已!名声!名声!荣名是什么?分文不值。这是艺术给予我们乐趣之后的外部喧嚣。“去求高乃伊的名声”!我早就注意到,你于艺术,加进一大堆别的东西,诸如爱国热情、男女私情,天知道还有什么?总之,一大堆在我看来与艺术无关的东西,不仅不能抬高艺术,反而足以缩小艺术。这是我们之间一大分歧。是你揭示并指点给我看的。


  11. 我越往前走,越在激情和独创性上失去也许在文艺批评和审美情趣方面可以得到补偿的东西。我会(我很害怕这点)落得不敢写一行字。对完美的迷恋甚至会使一个人憎恨接近完美的东西。




·《布瓦尔和佩库歇》


佩库歇攻读历史文学,研究戏剧。

他贪婪地阅读了两本法拉蒙的故事,三本克洛维的,四本查理曼大帝的,还有好几本腓力大帝的;他同时看了一大堆描写圣女贞德的书,还有关于蓬巴杜尔侯爵夫人和塞拉马尔阴谋的书。

他认为几乎所有这些历史文学和戏剧都比小说更为拙劣,因为戏剧具有约定俗成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在任何情况下又都不能被推翻。路易十一少不了在他礼帽上的小雕像面前下跪,亨利四世一定得性情开朗,玛丽·斯图亚特爱哭,黎塞留残酷;总之,所有的性格都囫囵表现出来,因为作者喜欢思想单纯并尊重愚昧无知。




·《庸见辞典》


Classiques 经典作家  

大家被假定为熟悉他们。


Talleyrand(Prince de)塔列朗王爷  

猛烈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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